節錄自〈牆〉
不知睡了多久,簡阿淘突然驚醒了。彷彿置身在深山幽谷人跡未到的地方,他在夢裏老是聽見琤琤淙淙的泉水湧出去的聲音。其實他之所以醒過來不完全是這流水聲的緣故,大半是十月下旬冷冽的寒氣,使得從毛毯裡伸出的雙腳麻木的關係。睜開惺忪的睡眼,他一下子清醒過來,那揮之不去的惡夢又抓住了他,開始折磨他;原來他的身子還留在府城警察局看守所的第八號牢房裡。不知幾點鐘了?他不知道時刻;被押進來的時候,他的手錶、眼鏡甚至連褲帶都被沒收了。
這第八號牢房是一排牢房中最靠邊的一間,跟第七號牢房有一道板牆隔開,其餘三面都沒有牆,只是用拳頭一般粗的圓形鐵管圍繞起來。九月下旬,剛被押進來的時候,簡阿淘非常喜歡涼快的風可以從圓管隙間吹進來,使得暑氣全消,但是看樣子,冬天卻非受罪不可了。那不斷湧出的泉水,其實是不斷在流的抽水馬桶的聲音。這白瓷的便器,設在牢房的最末端,簡阿淘在這便器上小便、大便,而且還用這便器不停湧出來的水洗臉、洗澡以及刷牙、漱口。
地板是磨光的木板,他睡在那上面也不覺得苦,因為他在家裡本來也是習慣睡在木板床的關係。這所看守所是日據時代蓋造的,不知有多少台灣人,給日本人罰坐二十九天牢,整天跪坐在這堅硬如石的板子上被折磨得死去活來。
簡阿淘所幸把舊毛毯踢開坐起來發呆。就在這當兒,通往牢房的鐵門,發出一陣刺耳的尖銳聲音,兩、三個穿便服的特務,不知為何高興,手拿多副手銬,嘻嘻……的笑著大步走進來。
簡阿淘認得那三個特務裡面的一個精壯的高大漢子,這傢伙正是逮捕他的人
。精壯漢子速迅的走到第八號牢房,在牢房門前,很滿足的瞥了減簡阿淘一眼就下達了命令。
「簡阿淘,把你的行李一起帶出來!快!」
「 換牢房嗎?」簡阿淘針鋒相對地問。
「別嚕嗦!快點出來就行!」特務不耐煩似地喚道。
簡阿淘並沒有甚麼行李,只有兩三件要換洗的衣服和一本破爛的達爾文(Charles Darwin)所寫的《畢克爾號探險記》而已;這是他叫家人送來的書,這一個月來這本書是他唯一被准許讀的書;他把這本書早就讀得滾瓜爛熟,幾乎能一字不漏地背誦了。
簡阿淘從那狗洞也似的牢門爬出來還沒有站穩,咯擦一聲,他的雙手就被手銬銬住了。
「走啊!發甚麼呆?」特務獰笑著把他推了一下,他踉蹌地向前跨了一步。
在漆黑一片的甬道上走了片刻,經過他曾經被痛打一陣的審問室,忽然眼前一亮,他走進了警察局的大廳。原本他以為只有他一個被解送,其實並不是。那大廳裏約有二十幾個人犯蹲在地面上卻都默默無語,低頭沉思。他忽然發現他的好友許尚智也在,許尚智用他悽愴的眼睛使勁地瞪著他。那眼睛裡透露出來的訊息,好像在告訴他,此行凶多吉少。他渴望能夠跟許尚智銬在一起,這樣就有機會互相傾訴有關這一個月來不幸遭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