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錄自〈鐵門〉
「水仙宮」離我家頗有一段距離,我儘量走巷路,從「武廟街」走到「大井頭」,就加速步伐跑也似地走起路來。「大井頭」街角的「本町派出所」是一處難關。我甚怕被派出所的巡查員發現而惹上麻煩。在太平洋戰爭中的殖民地臺灣,做黑市買賣是可大可小的罪名,如果因違警罰法坐牢二十九天,那可就有得受了。
姨媽家坐落在寂靜的巷路,是一所深宅大院。前面院子很大,本來種有龍眼、芒果等果樹,圍繞著高牆。姨丈是五四運動前後去廈門念書的知識份子,他覺得這堵高牆是封建的象徵也就把它拆了,代之以低矮的磚牆。正門本是廟門一樣高大厚實的樟木門,他也把它拆了,造了一個鏤花的大鐵門。那大鐵門是非常洋派的,整個府城人都稱讚說那鐵門非常有氣派、非常美。這是我姨媽全家人引以為豪的鐵門呢。姨丈說,那鐵門是以他在鼓浪嶼所看到的洋人別墅的鐵門為藍本的。
當我拐進巷口的時候就看見姨媽全家人都站在鐵門後門。姨丈去上班不在。我的姨媽、表姊銀娥、表弟阿秀以及一隻狼犬「波齊」。狼犬正向鐵門外的牛車跟一堆人兇猛的吠著。我死命的跑起來。靠進了這才知道,原來在場的是派出所的巡察大人安田先生、保正顧安光先生、駛牛車的阿庚伯和兩個工人。
「姨媽,這是甚麼一回事?」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安田先生說,政府有令,要家家戶戶供出戰略物質呢。凡是鐵、銅、鋁等所做的東西都要獻給公家。他們要拆我家鐵門啊!」
「沒有了鐵門,我們家好像沒有了臉一樣,這怎麼可以!」表姊銀娥額上浮現出汗珠,用日本語理直氣壯的說。
「這也不是要拿你家吃飯用的傢伙,鐵鍋或鏟子等東西,生活上不見得有甚麼不方便。鐵門沒有,沒有甚麼大妨礙吧?」保正的顧先生很為難地小聲勸著。
「上次不是你出面把我家黃金都收去了嗎?說是為了順利遂行『聖戰』,建立『大東亞共榮國』,我不是一口氣答應全獻公了嗎?究竟黃金是身外之物,不能當米糧來吃,我就認了,但是這鐵門……。」姨媽臉色發青,快要氣壞了。
冷血旁觀的安全巡查,這時候有點兒不耐煩了。他用嚴厲的聲調罵道:「話說夠了吧,再說下去我要告你們有『非國民』(背叛國家)的嫌疑,統統抓進牢裡去。動手吧!」
他用下巴示意。那兩個工人就動手了。最後用繩子綁著鐵門一拉,鐵門嘩拉一聲整個兒坍塌下來。安田和保正幫兩個工人的忙,把鐵門推上牛車去。
當我正看得目瞪口呆時,禍從天而降,安田的眼睛忽然盯住我的竹籃子不放了。
「你,你是州立二中的學生,很好。你這籃子裡放甚麼東西?
「放書阿! 我不動聲色地從容回答。」
……
安田留下了嚴厲的一句話,坐進牛車的前頭,猶如率領一隊戰車的凱旋將軍,得意洋洋地找下一個目標,繼續做他的綠林事業了。
我們含著眼淚目送那牛車載著姨媽家光榮的象徵──鐵門,離我們而去。我們心理的屈辱、羞愧、憤怒猶如熔岩般在心裡沸騰。那時候,我們真正領悟到被殖民、被壓迫、任人欺凌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