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錄自〈萬福庵〉
通常我要到位於武廟街旁的外媽家是不走大路的。一來太遠,多走好幾步冤枉路,二來呢,大路車馬來往太多,揚起的灰塵,灼熱的陽光都令人難受。須知五十多年前的府城,有些路是還沒有鋪上柏油的。
我喜歡抄近路。從我家旁邊的一條彎彎曲曲竹巷子一直走上去,大約走了五、六分鐘光景,就來到一所非常寧靜終日不見人影的廟宇──萬福庵。從萬福庵向右拐走就出了大街,外媽家就在那裏。
我喜歡這巷路盡頭的萬福庵,並非它是盛傳明鄭延平郡王董國太晚年唸佛吃齋的古剎的關係──其實,這是誤傳。董國太一直住在州仔尾,從沒住過萬福庵。可能是延平郡王部下的某個將軍遺眷修持的地方吧。我跟萬福庵特別有緣是因為位於打銀街的老家被日本殖民地政府強制拆除以後,曾兩度在這裡附近租屋居住的關係。住在萬福庵附近的這一段日子是我家最落魄的時期。原本擁有五、六甲地的我家,因耕者有其田,田地被收買,田租的收入也都沒有了。後來,我爹把自己下鄉自耕的看天田賣光,東湊西借,好不容易在嶺後街買了一間瓦屋,這才擺脫房客的齷齪生涯。
萬福庵是府城最隱密寧靜的一個角落吧。這兒有好幾十家府城最古老的居民住著。而且有幾家是深宅大院,高牆圍繞,終日靜悄悄的。特別是我遠房姑媽家最討人喜愛。她家是個三進落的大房屋,據說正門是面對武廟街的。因為房屋又大又長又寬,我連一次都沒走到正門去,所以不知道面對武廟街的那一面究竟是甚麼樣子。我要去玩,通常都從敞開的後門進去。後門這邊是好大的院子。青苔密生的牆壁上爬滿的曇花。除曇花外,種植有含笑花、桂花、茉莉花、玉蘭花和梔子花,依照四季別,依次開花,所以花香撲鼻,叫人不忍離開。很可惜,除兩棵無花果之外,姑媽不種果樹,這對附近的小孩來說,未嘗不是憾事。
我這位遠方姑媽年約五十多歲,終身未嫁。至於她為什麼是姑媽,同我家到底有甚麼關係,父母從來沒向我提起,所以我不知道。由於是終身未嫁,所以她分得了一份偌大的財產吧。姑媽就像那萬福庵的明鄭將軍夫人一樣,在家帶髮修行,皈依我佛。我有時看見這位心地善良、和藹可親的姑媽,就有深刻的悲哀湧上心頭。我這姑媽的確命運不佳,她不是真的立誓終身不嫁的,而是她有馬臉一樣拉長的很醜的面貌的關係。她頂喜歡蓮子湯或綠豆湯此類很甜的東西。夏天,她把熬好的蓮子湯放進古井裡鎮著,所以喝起來,那涼快,簡直要滲透到五臟六腑裡去,說不出的舒服。
這院子兩邊有廂房。說是廂房,右邊的這一棟是平房,租給在台南州廳(縣政府)當雇員的甘先生。他有一個兒子是我公學校的同班同學。不過成績差了一點,沒考立州立二中,讀商業學校去了。
左邊的廂房是木造的二層樓房。住著的仍是我兩個年輕的遠房姑媽。說年輕嗎,年輕得只差我三、四歲,兩個都是台南第二高等女學校三年級的學生。我叫她們姑媽,心裡有點不高興又委屈,所以有次乾脆改叫姐姐,哪裡知道,這招來她們異口同聲的斥責,還揚言要向我阿母告狀去。之後,我也就認了命,乖乖的又恢復姑媽長姑媽短了。這兩位年輕姑媽瘦得弱不禁風,每天要生吞雞蛋。這對於我來說,是一大驚訝。看她們在褐色的小巧的土雞蛋上面用針戳了一個小孔,就這樣,輕易地把蛋汁吸進去,這常使我看得目瞪口呆。